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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華為鴻蒙掌舵人王成錄:真正的第一,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第一

晚點 LatePost(微信公眾號ID: postlate) 2021-03-01 23:38:34

2017年,華為消費者業務快速增長,全年賣出1.53億臺手機,以20.4%的市占率首次登頂中國第一。任正非卻很擔心:業務怎么增長這么快?有沒有風險?

抱著疑問,2018年初,任正非挨個聽取了消費者業務各部門的匯報。其中,軟件部門的匯報由華為消費者業務軟件部總裁王成錄負責。

在華為北京研究所做匯報時,王成錄向任正非傳遞了一個想法:將來,華為消費者業務可能做到上千億美元收入,規模越大,越經不起波動;根基不在自己手里,太危險,華為要做自己的操作系統。

任正非認可這一想法。此后,操作系統項目從軟件部內部項目升格成公司項目,這就是今天備受關注的鴻蒙操作系統(以下稱鴻蒙)。

在當時,自研操作系統看起來并不迫切,而到2019年5月,隨著美國商務部將華為列入出口管制實體清單,華為的未雨綢繆被證明不是多慮。華為現在已無法從產業鏈中獲得高端5G芯片,也無法再使用海外Android手機必備的Google移動服務套件(GMS)。2020全年,華為手機出貨量下降了21.6%。

鴻蒙成了華為沖出重圍的重要突破口。受制于產業整體狀況,中國高端芯片短期內難以實現“去美國化”。而軟件領域的操作系統,則能從全球開源社區中獲得支持,有更多騰挪空間:王成錄說,如果鴻蒙能在接下來兩年讓更多華為用戶留下來,“硬件可能就回來了”,華為消費者業務或可再次崛起。

定位為IoT(物聯網)操作系統的鴻蒙,還承載著華為的未來布局。據IDC數據,全球智能手機出貨量已連續4年下滑,在移動互聯網之后,IoT被認為是下一個更大量級的機會,鴻蒙即是華為力圖在IoT時代繼續領先的關鍵項目。

重擔的另一面是爭議與質疑。

按王成錄的想法,鴻蒙從不是要做Android或iOS的拷貝,但大環境的轉變,讓鴻蒙不得不被置于與Android和iOS的直接比較中:2019年8月鴻蒙正式對外發布后,被吐槽為PPT;去年2.0版本發布后,吐槽又升級為“Android翻版”。

鴻蒙的挑戰還在于生態規模:Android有約2000萬開發者,iOS有約2400萬開發者,鴻蒙現在的開發者則在數百萬級。

同期,華為也在發生一場轉型。去年11月的一次內部會議上,任正非提出,華為正從一家“硬件先進公司”轉型為“軟件先進公司”,這在世界上沒有先例,“我們的困難是可以想象的”。

更大范圍內,已在應用層創造出繁榮商業的中國軟件產業也開始面臨更難的考試:能否在操作系統、數據庫,乃至編程語言等更底層、基礎的環節拿出可用、好用的產品?

2021年1月下旬,《晚點LatePost》獨家專訪了華為消費者業務軟件部總裁、鴻蒙操作系統負責人王成錄。

1998年,王成錄從哈工大博士畢業后進入華為,2012年擔任華為中央軟件院(下稱中軟)總裁,2015年調崗至華為消費者業務。王成錄曾主導研發了方舟編譯器和此前華為手機上基于Android的EMUI系統,是華為目前在軟件領域的重要研發負責人。

在華為的業務布局中,在華為從硬件先進到軟硬先進的轉型中,乃至在整個中國軟件產業的進程里,鴻蒙現在都處在一個特殊位置。

以下是《晚點LatePost》與王成錄的對話:

一、2億臺華為手機今年將搭載鴻蒙

《晚點》:2019年,華為上了美國商務部實體清單,同一年,你們正式對外發布鴻蒙。在新情況下,鴻蒙和華為手機業務相互需要。但現在有人認為,華為會徹底退出手機市場。

王成錄:不會。手機業務一定會在。

《晚點》:高端芯片供應怎么解決?

王成錄:我們終歸有辦法,包括儲備,不會一下都賣光。

《晚點》:但華為目前新手機的量基本沒有了,舊手機會被逐漸換掉,接下來怎么辦?

王成錄:所以這兩年的鴻蒙生態發展特別重要。目前我們仍有幾億華為手機用戶,如果老用戶升級到鴻蒙系統后,體驗非常好,他可能會留下來。只要這兩年時間搶下來,我們的硬件可能就回來了。

《晚點》:這么樂觀?

王成錄:我比較樂觀。最近這十年,中國各行業的進步超乎想象,原來很多無法制造的東西今天都能制造了,比如高端手機制造、柔性屏等等。你看這個瀑布屏(王成錄舉起了他手里的華為Mate 40手機),它的邊框工藝,目前只有中國藍思能做到。所以這個信心我是有的。

《晚點》:你之前參加公開活動說,今年鴻蒙在華為自有設備的裝機量是2億,多少是手機?

王成錄:手機2億;Pad、手表、智慧屏、音箱等,3千萬臺以上。

《晚點》:算上合作伙伴的整體目標呢?

王成錄:今年搭載鴻蒙的設備,保守目標是3億臺。

我們不是盲目定的3億,我們分析了過去二十年PC產業和移動產業的生態發展,發現16%的市場占有量是一個分水嶺,超過16%的生態基本就成功了。

《晚點》:鴻蒙2019年對外發布時,你們曾特別強調不優先用在手機上,現在又把手機裝載量視為主要目標,所以在定位上,鴻蒙主要是一個手機操作系統還是IoT操作系統?手機和其他IoT設備,哪個更重要?

王成錄:鴻蒙首先是面向IoT的操作系統,它的首要目標,是用一套系統滿足大大小小各種硬件設備。設備上的系統就像語言,語言相通的設備就很好溝通;語言不通,轉換起來就很麻煩,消費者的體驗也不好。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IoT很難爆發。現在的所謂智能設備,比如電視、車機、音箱,裝載的系統五花八門,很難把它們連起來,更無法談智能化。因此,設計鴻蒙的第一目標,就是用一套系統彈性搭載在各種IoT設備上,實現系統的統一。

手機只是IoT設備的一種,沒必要割裂來看。從業務上說,優先級是手機;同時,智能手表、智慧屏、智能車機和Pad等消費者高頻使用的設備,我們都希望盡快上鴻蒙。

《晚點》:為什么2019年時強調不優先用在手機?

王成錄:第一,那會兒還存有幻想,希望能恢復和Google合作,一旦你要做(手機)系統,就相當于和Google決裂了。

第二是與Google的合同還沒有執行完。Google的商業考慮非常完整,Android生態有一個“移動應用分發協議”,與Google簽署這個協議才能用GMS Core,如果違反該協議,Google就有權終止服務,這意味著你生產出來的手機,只要物權還沒轉移,都要凍結,不許賣了。當時我們還有大量手機的物權在手里。

《晚點》:后來是怎么和Google溝通你們要自己做操作系統的?

王成錄:2019年年中,在香港見面聊的。因為Android廠商主要在亞洲,所以Android主管Hiroshi Lockheimer每年會在香港的一個酒店里集中見各手機廠家的人,這是慣例。

《晚點》:Google聽到你們要做鴻蒙時,驚訝嗎?

王成錄:一半一半吧,因為每年和Google溝通時,華為是最特別的一家手機廠商,想法最多,不斷推動Android系統的創新。

比如我們有一個降低功耗的Sensor Hub(智能傳感集線器)設計,最終被Google接受了。這之前,手機里各種傳感器,比如計步傳感器,要工作時就會喚醒主CPU,功耗很高;我們在主CPU邊上放了一個功耗極低的芯片,讓傳感器先跟這個芯片溝通,有緊急的事再喚醒主CPU。這讓華為手機的續航性能領先所有友商。類似改變Google原生設計的想法還有很多。

這是華為很大的優勢,我們的技術,從芯片到云,全棧都有,一個邏輯功能,把它放在哪層最有效我們都可以實現。如果只有全棧中的一段,就很難做類似創新。

二、沒有根的商業繁榮都是暫時的

《晚點》:鴻蒙被廣泛關注是華為上了實體清單的2019年,但你們內部2016年就立項了,誰最先提出要做操作系統的?

王成錄:主要是我推動的。如果再往前三到五年,2012年我在華為中央軟件院時,就有做操作系統的想法。當時是從技術角度去推動的,因為做軟件技術如果沒有系統平臺,會非常零碎,技術扎不下去,很難做出優勢。

《晚點》:2012年就有想法,為什么到2016年才立項?

王成錄:華為有一個軟件決策委員會,由各產品線的軟件研發主管組成,會一起商量這個事。從業務角度講,當時(2012年)華為主要做電信設備,大家沒有很強的生態訴求。但從技術角度講,大家認為有價值,所以我們定義了軟件基礎設施1.0,把操作系統、數據庫放到整個架構里,供各產品來用。2014年之后,消費者業務增長非常快,有很多生態的事,想躲都躲不開,所以很自然地想到,一定要做自己的系統。

《晚點》:鴻蒙立項,你是推動者,那么誰是拍板者?

王成錄:正式立項是在2016年5月,在軟件部內部立項,這一點非常感謝華為的研發機制。華為研發分三段:一段是2012實驗室,它看未來五到十年的技術方向和趨勢;各產品線的研發部有兩段,一段是產品線研究部,關注一到三年的技術趨勢和技術點;另一段是產品開發部,聚焦未來一年的研發交付。軟件部的研究部當時大概140人,決策權在軟件部,我們先立項研發了操作系統原型,到2017年5月,1.0版本就出來了。

我們消費者業務部每年有兩次務虛會,消費者EMT(核心管理團隊)參加,這是很好的機制,大家開腦洞,聚焦一些核心議題,務虛會一般不討論當下的具體問題。

在2017年年中的務虛會上,我報的議題就是開發一個多設備之間協同的分布式IoT操作系統,并分享了當時開發的1.0階段成果。

《晚點》:當時余承東(華為消費者業務CEO)對這個事情怎么看?

王成錄:余總認為這個技術方向很好,但實現難度太大,特別是軟總線的挑戰太大了。計算機體系結構中有總線(用于連接各個部件),總線的物理承載是導線的硬連接,軟總線的目的就是用無線承載的方式,實現硬連接一樣的可靠性、穩定性和低時延。

《晚點》:他最關心的,應該是讓華為手機成為中國手機市場毫無爭議的第一吧?

王成錄:對,不僅是中國市場絕對第一,余總的目標是全球第一。但我覺得第一內涵可能不大一樣,真正的第一指的是第一掌握在自己手里,想快就快,想慢就慢,但我們做不到。就比如今天華為的手機,雖然我們在中國市場最高份額曾經超過了50%,但在美國制裁下,市場份額快速下滑,說明我們還不是中國市場上真正的第一。

《晚點》:當時有跟余總或務虛會其他人討論過中美關系可能帶來的影響嗎?

王成錄:討論過,但沒有人想到會嚴重到這個地步,最沒想到的是軟件不讓用,Google服務不讓用。

《晚點》:務虛會雖然沒有達成共識,但項目還在繼續?

王成錄:對。這是華為研發機制的一個優勢。看到1.0版本后,我判斷這個系統很有潛力,就在部門內繼續立項做2.0,軟件研究部的項目決策權在我們團隊手里。

《晚點》:出現轉折是什么時候?

王成錄:2018年初,任總想仔細了解下消費者BG各部門都做了啥,他老人家很擔心,我們增長太快了,會不會有很大風險或問題。他帶著助理逐個聽各部門的業務匯報。軟件的匯報在北京研究所,用了一上午,我利用這個機會把操作系統的想法匯報給任總,他非常認可,這下我就有底了。

《晚點》:這個匯報準備了多久?

王成錄:一周。

《晚點》:前一晚在想什么?

王成錄:前一晚在想怎么用比較通俗的語言讓任總能聽懂。軟件看不見摸不著,很抽象,如果講不好,就達不到匯報的目的。所以想了很多辦法,比如打各種比方、舉類似例子等。

《晚點》:怎么跟任總說的?

王成錄:我說華為將來要想把產業做到上千億美金規模,單打獨斗壓力太大,能不能讓伙伴跟我們一起做?華為消費者業務的規模越大,風險就越大,經不起波動,如果一百億人民幣的生意,波動50%對華為影響不大,但一千億美金的生意,下滑10%的影響就很大。生態在別人手里,太危險了。

《晚點》:任總可能會說蘋果也是單打獨斗自己做?

王成錄:我覺得他老人家骨子里就是很開放的。

《晚點》:你知道他能聽進去。

王成錄:對。我說,任總,將來能不能把咱們的系統裝載到各種設備上。他說好啊,鼓勵你們裝到車里,裝到電視里。

《晚點》:所以跟任總說,應該讓更多合作伙伴參與這件事情,比跟他說,中美關系以后會讓用其他系統不安全,更能打動他?

王成錄:我覺得是的吧。沒有任何人能夠判斷未來中美關系會怎樣。但從業務和技術角度來講,如果你不掌握核心的東西,就沒有主動權,往哪個方向走都決定不了。

《晚點》:任總的認可意味著什么?

王成錄:我覺得我們有機會去打造華為消費者業務未來二十年的底座。沒有根的商業繁榮都是暫時的。華為算是中國很好的高科技公司了,但被美國制裁仍然受到這么大影響,還是因為在根上扎得不夠深。

《晚點》:具體到資源、人力的投入上有什么變化?

王成錄:鴻蒙不再僅是軟件部內部的技術項目,2018年5月,鴻蒙獲得華為CBG(消費者事業部)投資評審委員會的投資,成為CBG正式項目,離商用又近了一步。

三、僅憑一家公司可以做技術,但不太可能做成生態

《晚點》:百度、阿里都做過操作系統,為什么很難做成?

王成錄:做一個操作系統,一定要跟產業的發展節奏匹配上。如果產業在高速增長期,要做一個新系統不太可能成功。換句話說,只有在產業升級轉型時,做操作系統才有成功的基礎。

《晚點》:2016年鴻蒙立項時,你看到了什么轉型升級的機會?

王成錄:當時整個智能手機產業在高速發展。決定做系統,是基于華為自己對智能手機業務未來發展的判斷——智能手機總有一天會市場飽和。當時華為智能手機業務正處于發展快車道,目標是三年后年銷售收入達到1000億美金,五年超1500億美金,但整個市場總量也就8000億美金左右。

市場一旦飽和發展就會降速、停滯不前甚至萎縮,競爭會非常慘烈。業務和隊伍都會受到非常大的壓力,所以我們就想,如果手機業務到了天花板,下一步該怎么做。

《晚點》:所以,產業在上一個頂點時,適合下一時代的新系統切入。

王成錄:對。如果產業不發生轉折和升級,新系統不會有機會。2016年我們決定做鴻蒙系統,不是再做一個Android或iOS。

一個操作系統有沒有成功的可能,就要看這個系統能否給產業鏈各參與者帶來潛在的巨大價值。再做一個一樣的東西,消費者的使用體驗沒有變化,可能就不會買單,這樣開發者也沒有動力開發應用,生態就發展不起來。

《晚點》:做得不一樣更容易,還是做得更好更容易?

王成錄:從技術角度講都不難。把握時機很重要,鴻蒙的時機還是挺好的。

《晚點》:技術角度都不難,鴻蒙2019年剛發布時,有人質疑它是“PPT”。

王成錄:一件事大家不理解太正常不過了,尤其是做操作系統這么復雜和挑戰的事。

《晚點》:去年9月,你們發布了鴻蒙2.0,并初步開源,并在同年12月推出了手機開發者Beta版本,但置疑也升級了,比如評價它是Android翻版。

王成錄:我覺得挺好,說明大家至少關注了。其實大家質疑鴻蒙是不是Android換個殼,這說明中國科技界對軟件開源的理解不夠一致。

并不是所有Android代碼都是Google開發的,絕大部分代碼來自開源社區。鴻蒙也會吸收社區的優秀技術和代碼,用了AOSP(Android開源項目)的開源代碼,就判斷鴻蒙是Android換了皮,說明這類吐槽者沒有太準確理解什么是開源。今年10月,鴻蒙第三階段的開源代碼會上線,來自AOSP社區的、由Google貢獻的代碼幾乎沒有了。

《晚點》:你剛剛說,好東西可以拿來,為什么又不用了?

王成錄:它的技術架構設計很好,但單點技術或組件不一定都是最好的。軟件架構是一個整體框架,這里面的某些組件,可能Google做的還不如其他公司。

《晚點》:為什么會這樣?

王成錄:那太正常了,每個領域都是術業有專攻,比如操作系統和數據庫就差得遠了去了。所以Google再強,不可能面面俱到,它最偉大的地方是設計了一個非常好的架構。

《晚點》:你會怎么看一個操作系統架構的好與不好?

王成錄:應對變化的能力。因為軟件的特征就是總在變,架構的核心就是如何快速應對變化。

《晚點》:如何實現呢?

王成錄:軟件架構,實際就是產品功能邏輯的技術實現。比如一部智能手機,開機后,先是系統檢測各器件與模組,然后加載整個軟件系統,直到啟動完成,這個過程就是產品功能邏輯的一個實例。基于產品功能邏輯來確定系統整體實現框架,并定義和劃分各模塊的功能,這就是軟件架構。

架構要快速應對變化,需要把各模塊的功能定義清楚,并讓各模塊在邏輯上低耦合,也就是減少模塊之間的相關性。這樣,當要做新功能、系統優化和bug修復時,才能保證相應修改的影響范圍小,保持架構整體上的穩定性。這樣的系統,應對變化的能力自然強。

《晚點》:Google這個做得不錯?

王成錄:對。這一點我覺得歐美比咱們要強得多,在很多單點技術上中國一點都不差,但是我們在架構和系統能力上有較大差距。

《晚點》:架構上不如歐美是因為人才問題?

王成錄:人才、環境、包括教育特點。軟件特別需要能系統性思考的人,軟件非常怕零碎。它不像硬件,比如這個瓶子(舉起手中礦泉水瓶),瓶蓋和瓶身可以分開,但是軟件幾乎沒有一個功能只跟一個模塊有關系。比如智能手機的一個轉場動效,可能與從應用層到系統底層的驅動都相關。軟件系統某一環節出了問題,可能會影響全局。

《晚點》:其實從技術架構上來說,“微內核”架構的鴻蒙可能更像蘋果,蘋果的多設備之間,也是不通過app就可以連接,你們和蘋果的系統有什么不同?(Android架構是宏內核,蘋果系統包含微內核架構。微內核可以適應多種設備,通過系統直接連通,不需要用app整合,靈活性好、安全性更高;宏內核的優點是效率更高、性能更好。)

王成錄:我非常高興的就是鴻蒙的目標和實現方案,與蘋果去年WWDC發布會時定義的方向幾乎一樣,都是多設備在底層的融合互聯。這更堅定了我們的信心。因為你走的方向有更多人走,我們就更可能成功。我們和蘋果最大的不一樣是,蘋果是封閉的,鴻蒙則會開放地做,與所有可能的伙伴一起,把鴻蒙生態做成功。相當于說我們又有蘋果的優勢,又有華為的優勢。

《晚點》:很多人還是不太相信,中國能做出一個匹敵Android或iOS的操作系統。

王成錄:做操作系統,挑戰不在于技術,而在生態。僅憑一家公司可以做技術,但不太可能把生態做成,這是大家不相信的原因。

《晚點》:除華為自己的手機之外,你們在與別的手機廠商合作嗎?

王成錄:鴻蒙是開放的,如果別的手機廠商想用,我們會支持。

《晚點》:小米有位高管曾發微博說,如果華為的鴻蒙和芯片業務獨立出來,他們當然愿意用,你們有想過在組織架構或運營上做一些更大的調整嗎?

王成錄:這個問題應該是老板考慮的。

《晚點》:在IoT領域,現在有不同路線。比如有的廠家是先做了很多終端設備,然后做連接,而且它有一個自己的生態。

王成錄:工程領域永遠不會只有一條路,這是選擇問題。華為不會做一個臨時方案,而是要有通用性和擴展性的方案。

從應用層打通也可以實現多設備之間互動。但app想在手機和電視等不同設備之間流轉,就要做針對性的適配修改。未來不管是手機升級,還是電視機升級或是app版本升級,都可能導致app在手機和電視之間流轉不起來。

應用層打通這條路走下去的代價會越來越高,不具備通用性和擴展性。鴻蒙則是在底層實現硬件模組的融合,上層app原來的業務邏輯幾乎不需要修改,就可以實現多設備間的流轉。

《晚點》:現在消費者還沒有感覺到有很大差別。

王成錄:這是因為消費者目前很少有機會體驗到,搭載鴻蒙的設備還不夠多。

《晚點》:目前鴻蒙整體生態建設情況怎樣?不足和進展是什么?

王成錄:一方面,現在生態的量還不夠多,不夠大。Android有約2000萬開發者,iOS有2400萬開發者,鴻蒙生態的開發者數量還差很多。

另一方面,硬件和應用廠家對鴻蒙非常認可。硬件伙伴方面,幾乎所有家電企業都來溝通了,大多已經開始落實合作。美的從接觸到決策全部硬件使用鴻蒙系統只花了2個多月的時間。

軟件伙伴方面,我們選擇了中國應用市場下載使用排名前200的廠家,一個個去溝通,現在已確定做方案的有70%。

今年搭載鴻蒙的設備至少3億臺,消費者很快就會感受到鴻蒙帶來的體驗升級。

《晚點》:剩下的30%在顧慮什么?

王成錄:第一,有可能跟他現有的商業有沖突,比如說有人擔心,他開發了基于鴻蒙的應用,是不是原來的app就沒人用了,流量就丟了?還有,你做的東西是不是像你說得這么好。

《晚點》:開發精力的投入是否也是一大顧慮?之前我們看到的鴻蒙版京東直播投屏,據說一人開發一天就做好了,但那是一個特性改造,如果要做一個比較大的、完整的鴻蒙版app需要多長時間?

王成錄:實際上,我認為app這種服務承載方式到天花板了。我們用的app,哪怕是最高頻的app,可能連它10%的功能都沒用到。現在app的做法是大一統,什么都往里放,實際對消費者是負擔,找半天找不到要用的功能。

所以我們堅定認為,將來的應用是積木式、樂高式的,比如一個小硬件,輸入輸出只有一個麥克風,就沒有必要把視頻相關的服務放進來,只運行音頻服務就夠了。我對這一套編程框架非常有信心。

《晚點》:對開發者和消費者來說,接受app之后的這種新形態容易嗎?

王成錄:對開發者,這個必須要非常簡單。我們的目標是做過一年Java開發的人,學上一兩天就可以做很好的應用。

消費者接受起來會很快。比如昨天我們剛做出一個demo,把手機往Pad旁邊一放,就能識別設備的相互位置,我在手機屏幕上只要這么一劃,(界面)就到Pad里來了。如果說我想講膠片,我就可以把邊上的解釋部分留在手機,膠片部分挪到Pad上,消費者可以自己隨意拖一塊內容放到不同設備上去。

這種體驗完全不是今天的智能手機app能比的。相當于將來消費者可以自行組裝搭載鴻蒙的多種硬件,形成自己的超級終端。

《晚點》:未來IoT也會像今天的手機一樣,形成兩大操作系統嗎?

王成錄:我覺得是。

《晚點》:中國一套、美國一套,還是開放一套、封閉一套?

王成錄:不管開放、封閉,我認為任何一個體系里,可能都是兩個系統剛剛好吧。

《晚點》:為什么兩個就夠了?

王成錄:互相良性競爭,推動不斷進步。一個缺少競爭,前進動力不足;三個對開發者來講意味著成本增加。

《晚點》:有一家是鴻蒙?

王成錄:對。

《晚點》:另一家是誰?

王成錄:應該是蘋果吧。蘋果這家公司很偉大,值得尊敬,非常有技術追求和戰略定力,比如在廣告變現上,蘋果很克制。

《晚點》:你在你們事業部是一個相對樂觀的人嗎?

王成錄:我挺樂觀的。因為我對鴻蒙非常有信心,它不僅僅對華為有價值,它對中國整個移動互聯網產業、相關產業都有巨大價值,而且是質變的價值。鴻蒙不是那種延長線上的創新,它很有可能改變移動互聯網走向。

《晚點》:你認為鴻蒙未來有可能成為兩大IoT操作系統,信心來源是?

王成錄:主要有兩點,一是鴻蒙本身的巨大潛力和價值。鴻蒙有3個核心特征:一套系統能彈性部署在所有IoT設備上、設備間融為一體以及應用一次開發多端部署。這將給消費者的體驗帶來質的提升,給IoT硬件廠家及應用開發者帶來巨大創新空間,它會解決IoT生態參與者原動力的問題,這點是基礎前提。

第二是華為的技術實力。華為技術儲備的廣度和深度都是領先的。舉個例子,公司曾經很擔心Google中斷與我們的合作后,終端軟件會不會因此喪失競爭力,會不會連Google的安全補丁我們都可能打不了了。

但2020年跑下來,在我們已與Google中斷聯系的情況下,新發布的EMUI 10.1和EMUI 11.0的NPS(消費者凈推薦值,衡量消費者滿意度的指標)超過80分,是EMUI歷史上的最高點。雖然我們無法在開源之前獲得Google的補丁通知,但過去一年多,華為仍是Android陣營里安全補丁升級最快的廠家。這里面的核心技術是華為的“全棧補丁”技術,就是我只換其中一小塊就行了,現在沒有任何一個智能手機廠家有這個技術,連蘋果都沒有,只有我們有。

《晚點》:為什么只有華為有這個技術?

王成錄:這個技術是我從核心網(屬于華為運營商業務)產品線帶過來的。補丁的好處,就是它很小,在設備運行過程中就可以把它打上去,不需要中斷業務,方便快捷。我們當時為什么做補丁?是因為核心網的產品中有媒體網關這個網元,它是交換機的媒體面設備,升級比較頻繁。當時我們在全球有3萬6千多個媒體網關局點,如果每次升級更新都用全量版本,技術服務成本會非常高,因為每次都需要人到現場實施升級。所以當時我們就下定決心,必須實現遠程打補丁,人不用去現場。我們2009年開始做這個項目,2010年底就實現了遠程打補丁的目標。

同理,智能手機原來的升級更新,幾乎全部是全量版本,體積大、占用資源多,下載費時。所以我們很自然地想到了補丁技術,從2015年開始立項研發,一年多后,終端業務上也實現了全棧補丁技術。

《晚點》:所以對Android、iOS來說,你們這是跨界打擊,是嗎?把運營商業務的技術積累用到終端上。

王成錄:對,我們現在在手機上打的補丁已有數十億次。分享一個我在終端遇到的例子,當時有一個應用廠商,他們有一種模式,你的手機如果想跑我的應用跑好一點,你得先給我錢,我給你做定制版。當時我們沒要定制版,因為我們已經把GPU Turbo做出來了,跑這些應用非常穩定。結果我們手機發布當天,這家廠商就升級了版本,只在華為的手機上會隨機花屏。當晚9點多,輿情一下子就來了,我們從9點開始定位問題,到凌晨1點就做出了補丁,凌晨2點半之前全網打完,第二天輿情一下就沒了。

四、有普世價值的東西才有持久生命力

《晚點》:關于鴻蒙業務,目前你向上和誰討論比較多?

王成錄:小徐總(華為輪值董事長徐直軍)、余總(余承東),我和老板(任正非)最近這一年溝通也很多。

《晚點》:他們關注的問題有何不同?

王成錄:老板關注成熟度,他希望鴻蒙能大規模使用,給中國移動互聯網及相關產業做出貢獻。余總考慮的是對現有商業的貢獻。小徐總可能除了商業貢獻以外,還希望華為利用這個機會轉型,把相應的文化、氛圍營造出來。

《晚點》:任正非在2020年11月華為一個內部會上提到,華為是一家傳統的硬件先進公司,現在要轉型為軟件先進公司,但很困難。如何在硬件基因的公司里,營造軟件文化、氛圍?

王成錄:所謂軟件文化是軟件的特征決定的。軟件看不見、摸不著,很抽象,最難的是大家有共同語言。需要做軟件的人用通俗易懂的方式把軟件講清楚。軟件人的邏輯抽象能力要強,溝通能力要強,才能持續布道,逐步統一團隊和公司內的語言和認知。

《晚點》:你說的共同認知的范圍是整個公司?

王成錄:是的。與軟件團隊合作的團隊,必須在統一認知下工作。比如說要不要做編譯器?編譯器的價值在哪?這些共同認知沒有,編譯器是做不下去的。即使是現在,我們的方舟編譯器仍然會受到質疑。包括有時余總(余承東)也會反復,問你們編譯器做哪兒去了?是不是就是提升了性能?

《晚點》:為什么這幾年大家的認知還沒有對齊?

王成錄:軟件太抽象了。再加上業務和競爭環境時刻在變,導致軟件的內涵和外延也時刻在變,要持續對齊統一,這會是常態。

《晚點》:是不是和華為的中堅力量和領導層里,本身做軟件的人相對少有關?

王成錄:對的。我估計公司層面20%不到,董事會成員幾乎都是硬件出身。華為的傳統優勢是硬件,如果這次轉型能夠成功,我們軟件和硬件都很厲害,那華為就有可能成為一家偉大的公司。

《晚點》:現在華為消費者業務在軟件方面如何做決策?

王成錄:大部分授權給我了,關鍵點給小徐總、余總匯報,達成一致就干了。

《晚點》:人才招募情況怎樣?

王成錄:90%以上是應屆生。

《晚點》:社招為什么很少?中國計算機領域的人才其實挺多的。

王成錄:中國眾多的軟件人員都被吸引去做上層應用了,系統人才比較缺乏。沒有大型的系統匯聚大家的力量,技術扎不深,很可惜。

我們2009年在開始做編譯器,那時在國內找不到人,因為中國沒有任何一所學校培養這樣的人,所以我們當時就在美研所招了將近20名華人。后來我到了中軟以后,才正式向公司要申請了50多人的編譯器研發預算。

那會兒我們也開始跟中科院計算所合作,培養這方面的學生,畢業就可以來我們這邊。經過十多年的持續積累,華為現在有將近500人的編譯器隊伍。

《晚點》:這些人也是后來EMUI的開發主力?

王成錄:很重要的隊伍。

《晚點》:這是你們的一個優勢。

王成錄:是的。這個優勢太關鍵了。

《晚點》:他們沒有被其他公司挖走?

王成錄:沒有,因為他們在國內找不到其他工作,國內幾乎沒有企業做編譯器研發。我覺得這是中國計算機產業一個挺悲哀的事,從業人員超過許多國家的人口總數,但沒有像樣的計算機相關核心系統在中國手里,所以很多產業看著繁榮,其實都處在價值鏈的最底端。以編譯器為例,如果真到極端情況,美國不讓我們用了,中國軟件行業就立刻停擺了。

《晚點》:現在其他廠商都用的是國外的編譯器?

王成錄:對,絕大部分是GCC和LLVM,這兩個最多。我在中軟工作的那兩年,說實話對后續消費者這邊工作的開展貢獻很大。也是在中軟的時候,我們開始大規模參與開源社區。現在想想,都是非常寶貴的經歷和經驗積累。

《晚點》:當時看到了什么?

王成錄:那時我們基本上就是個“菜鳥”。我們的溝通能力和技術判斷力都差得遠了。因為社區是完全自由化的,完全憑個人影響力來獲得地位。比如咱們一起做一個項目,大家可能從來都沒見過,都是遠程溝通,平等陳述方案,最后投票選出最終結果。我們的人加入社區以后,視野也打開了,原來軟件還可以這樣做。

《晚點》:過去雷軍接受采訪,他會說中國軟件多么牛。

王成錄:他說的應該是應用層,應用層是很繁榮。不過計算機科技領域或工程領域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在芯片、編程語言、數據庫、編譯器、操作系統和應用等各個領域都均衡發展才能枝繁葉茂。歐美在這些領域的發展相對均衡,有充足的人才儲備,而我們中國只在應用層很繁榮。比如編程語言,中國目前還沒有自主的編程語言,所以導致我們想做相關領域,比如編譯器時,連人都找不到。

我問一個不是很禮貌的問題,你說咱們中國應用軟件這么繁榮,給中國未來持續發展沉淀了啥核心基礎和能力?

《晚點》:拿微信來說,這類應用創新是一個集大成的產品,帶動了整個生態,比如微信支付和支付寶讓中國提前進入了無現金社會。

王成錄:微信作為一個溝通工具,當然帶來很大便利,支付是一個偉大的創新。但我覺得中國有些應用,弊端要遠遠大于帶來的貢獻,比如短視頻應用、游戲。在鴻蒙生態里,我絕不會做這些。

《晚點》:但是鴻蒙肯定是要搭載各種各樣應用的,你說的不做指的是?

王成錄:首先,我這個團隊絕不會進入游戲領域。

《晚點》:但你們的合作伙伴在鴻蒙上面做什么,其實你也管不了,比如鴻蒙版抖音,它可能會帶動一定裝機量,對你們有好處。

王成錄:不會,鴻蒙對生態的管理,咱們就是一定要事先談好,你哪些應用能上,哪些應用不能上。鴻蒙的應用上架和審核會很嚴格,確保系統的清潔和純凈,不會讓它無限制地推送各種各樣的東西,不可能的。

《晚點》:其實你要建立的操作系統體現了你的世界觀?

王成錄:是的吧。我希望鴻蒙系統能給產業界帶來有序、純凈的IoT生態,這樣產業才會健康長久。

《晚點》:你想創造真能讓社會前進的東西,否則你就認為那些東西其實——

王成錄:沒有長久生命力。

《晚點》:這種意愿和渴望從何而來?

王成錄:是價值觀。我挺感謝華為的,至少華為這家公司的存在改變了中國很多基礎性的東西,例如制造業的進步,手機折疊屏,就是因為華為往這方面牽引才讓京東方有能力把它做出來。目前全球做柔性屏最好的就是京東方,這就是給制造業帶來的價值。這不但對華為有價值,對整個中國制造業提升都有價值。

非常希望這次在特殊歷史時期,我們有機會通過做操作系統,把相關的芯片、編程語言、數據庫、編譯器等技術和人才儲備起來,這對未來咱們整個中國基礎軟件的發展以及各行各業的發展都非常重要。做底層的、有普世價值的東西,才會有長久的生命力。

《晚點》:有什么軟件領域外的作品、事件或人物對你有很大影響?

王成錄:我特別喜歡天文,所以霍金的書我看過好多,它們對我最大的貢獻是系統性思考。我想問題不會單點想,抽象要強一點,因為軟件相關的技術太多了,在開源社區里面每年有200萬個項目,同類項目就有幾十萬個。你選哪個?哪個會是未來方向?這一點非常難。

另外一個就是運動,跑步、打球。我自己的目標是每年跑1000公里,讀20本書,堅持了十多年了。

《晚點》:每年20本,量很大,有什么非常印象深刻的書?

王成錄:John Hennessy和David Patterson寫的《計算機體系結構》去年出到了第五版,這五版我一直在追。我還有一本David給我的簽名版。我覺得這個過程挺好的,我其實不是學計算機的。

我學的是金屬材料,本來想做博士后,機緣巧合參加了華為招聘,來了后被分配到無線產品線做研發。

當時無線產品線總監說產品問題多,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不是學通信的人把產品做差了。我特別不服氣,開始惡補通信知識。一年以后,我成了我們團隊對無線全系統最懂的那個人。我很快就開始帶隊伍,管的業務范圍越來越大,就一直留下來了。

我本身不是學計算機的,但卻管終端軟件,本身就挺特別的,這是華為包容性的最好體現。

從另一個角度來講也挺好的,我沒有計算機體系結構約定俗成的約束,反而思路更不受限制。比如軟總線思路,可能計算機科班出身的人,會自己否決掉這個想法。

《晚點》:作為鴻蒙負責人,你最擔心什么事?

王成錄:如何與合作伙伴建立互信。生態成功的基礎是伙伴間一定要互相信任,這是我唯一擔心的。

《晚點》:今年給自己定的最重要目標是什么?

王成錄:讓鴻蒙生態的市場份額達到16%,生態繁榮的分水嶺這道坎,一定要跨過去。

《晚點》:如果今年達不到怎么辦?

王成錄:那明年也必須要達到,否則我們給公司擋子彈都擋不了了。


(文 | 賀乾明 程曼祺 編輯 | 程曼祺 宋瑋)

封面圖片來源:每日經濟新聞資料圖

責編 宋思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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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華為消費者業務快速增長,全年賣出1.53億臺手機,以20.4%的市占率首次登頂中國第一。任正非卻很擔心:業務怎么增長這么快?有沒有風險? 抱著疑問,2018年初,任正非挨個聽取了消費者業務各部門的匯報。其中,軟件部門的匯報由華為消費者業務軟件部總裁王成錄負責。 在華為北京研究所做匯報時,王成錄向任正非傳遞了一個想法:將來,華為消費者業務可能做到上千億美元收入,規模越大,越經不起波動;根基不在自己手里,太危險,華為要做自己的操作系統。 任正非認可這一想法。此后,操作系統項目從軟件部內部項目升格成公司項目,這就是今天備受關注的鴻蒙操作系統(以下稱鴻蒙)。 在當時,自研操作系統看起來并不迫切,而到2019年5月,隨著美國商務部將華為列入出口管制實體清單,華為的未雨綢繆被證明不是多慮。華為現在已無法從產業鏈中獲得高端5G芯片,也無法再使用海外Android手機必備的Google移動服務套件(GMS)。2020全年,華為手機出貨量下降了21.6%。 鴻蒙成了華為沖出重圍的重要突破口。受制于產業整體狀況,中國高端芯片短期內難以實現“去美國化”。而軟件領域的操作系統,則能從全球開源社區中獲得支持,有更多騰挪空間:王成錄說,如果鴻蒙能在接下來兩年讓更多華為用戶留下來,“硬件可能就回來了”,華為消費者業務或可再次崛起。 定位為IoT(物聯網)操作系統的鴻蒙,還承載著華為的未來布局。據IDC數據,全球智能手機出貨量已連續4年下滑,在移動互聯網之后,IoT被認為是下一個更大量級的機會,鴻蒙即是華為力圖在IoT時代繼續領先的關鍵項目。 重擔的另一面是爭議與質疑。 按王成錄的想法,鴻蒙從不是要做Android或iOS的拷貝,但大環境的轉變,讓鴻蒙不得不被置于與Android和iOS的直接比較中:2019年8月鴻蒙正式對外發布后,被吐槽為PPT;去年2.0版本發布后,吐槽又升級為“Android翻版”。 鴻蒙的挑戰還在于生態規模:Android有約2000萬開發者,iOS有約2400萬開發者,鴻蒙現在的開發者則在數百萬級。 同期,華為也在發生一場轉型。去年11月的一次內部會議上,任正非提出,華為正從一家“硬件先進公司”轉型為“軟件先進公司”,這在世界上沒有先例,“我們的困難是可以想象的”。 更大范圍內,已在應用層創造出繁榮商業的中國軟件產業也開始面臨更難的考試:能否在操作系統、數據庫,乃至編程語言等更底層、基礎的環節拿出可用、好用的產品? 2021年1月下旬,《晚點LatePost》獨家專訪了華為消費者業務軟件部總裁、鴻蒙操作系統負責人王成錄。 1998年,王成錄從哈工大博士畢業后進入華為,2012年擔任華為中央軟件院(下稱中軟)總裁,2015年調崗至華為消費者業務。王成錄曾主導研發了方舟編譯器和此前華為手機上基于Android的EMUI系統,是華為目前在軟件領域的重要研發負責人。 在華為的業務布局中,在華為從硬件先進到軟硬先進的轉型中,乃至在整個中國軟件產業的進程里,鴻蒙現在都處在一個特殊位置。 以下是《晚點LatePost》與王成錄的對話: 一、2億臺華為手機今年將搭載鴻蒙 《晚點》:2019年,華為上了美國商務部實體清單,同一年,你們正式對外發布鴻蒙。在新情況下,鴻蒙和華為手機業務相互需要。但現在有人認為,華為會徹底退出手機市場。 王成錄:不會。手機業務一定會在。 《晚點》:高端芯片供應怎么解決? 王成錄:我們終歸有辦法,包括儲備,不會一下都賣光。 《晚點》:但華為目前新手機的量基本沒有了,舊手機會被逐漸換掉,接下來怎么辦? 王成錄:所以這兩年的鴻蒙生態發展特別重要。目前我們仍有幾億華為手機用戶,如果老用戶升級到鴻蒙系統后,體驗非常好,他可能會留下來。只要這兩年時間搶下來,我們的硬件可能就回來了。 《晚點》:這么樂觀? 王成錄:我比較樂觀。最近這十年,中國各行業的進步超乎想象,原來很多無法制造的東西今天都能制造了,比如高端手機制造、柔性屏等等。你看這個瀑布屏(王成錄舉起了他手里的華為Mate40手機),它的邊框工藝,目前只有中國藍思能做到。所以這個信心我是有的。 《晚點》:你之前參加公開活動說,今年鴻蒙在華為自有設備的裝機量是2億,多少是手機? 王成錄:手機2億;Pad、手表、智慧屏、音箱等,3千萬臺以上。 《晚點》:算上合作伙伴的整體目標呢? 王成錄:今年搭載鴻蒙的設備,保守目標是3億臺。 我們不是盲目定的3億,我們分析了過去二十年PC產業和移動產業的生態發展,發現16%的市場占有量是一個分水嶺,超過16%的生態基本就成功了。 《晚點》:鴻蒙2019年對外發布時,你們曾特別強調不優先用在手機上,現在又把手機裝載量視為主要目標,所以在定位上,鴻蒙主要是一個手機操作系統還是IoT操作系統?手機和其他IoT設備,哪個更重要? 王成錄:鴻蒙首先是面向IoT的操作系統,它的首要目標,是用一套系統滿足大大小小各種硬件設備。設備上的系統就像語言,語言相通的設備就很好溝通;語言不通,轉換起來就很麻煩,消費者的體驗也不好。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IoT很難爆發。現在的所謂智能設備,比如電視、車機、音箱,裝載的系統五花八門,很難把它們連起來,更無法談智能化。因此,設計鴻蒙的第一目標,就是用一套系統彈性搭載在各種IoT設備上,實現系統的統一。 手機只是IoT設備的一種,沒必要割裂來看。從業務上說,優先級是手機;同時,智能手表、智慧屏、智能車機和Pad等消費者高頻使用的設備,我們都希望盡快上鴻蒙。 《晚點》:為什么2019年時強調不優先用在手機? 王成錄:第一,那會兒還存有幻想,希望能恢復和Google合作,一旦你要做(手機)系統,就相當于和Google決裂了。 第二是與Google的合同還沒有執行完。Google的商業考慮非常完整,Android生態有一個“移動應用分發協議”,與Google簽署這個協議才能用GMSCore,如果違反該協議,Google就有權終止服務,這意味著你生產出來的手機,只要物權還沒轉移,都要凍結,不許賣了。當時我們還有大量手機的物權在手里。 《晚點》:后來是怎么和Google溝通你們要自己做操作系統的? 王成錄:2019年年中,在香港見面聊的。因為Android廠商主要在亞洲,所以Android主管HiroshiLockheimer每年會在香港的一個酒店里集中見各手機廠家的人,這是慣例。 《晚點》:Google聽到你們要做鴻蒙時,驚訝嗎? 王成錄:一半一半吧,因為每年和Google溝通時,華為是最特別的一家手機廠商,想法最多,不斷推動Android系統的創新。 比如我們有一個降低功耗的SensorHub(智能傳感集線器)設計,最終被Google接受了。這之前,手機里各種傳感器,比如計步傳感器,要工作時就會喚醒主CPU,功耗很高;我們在主CPU邊上放了一個功耗極低的芯片,讓傳感器先跟這個芯片溝通,有緊急的事再喚醒主CPU。這讓華為手機的續航性能領先所有友商。類似改變Google原生設計的想法還有很多。 這是華為很大的優勢,我們的技術,從芯片到云,全棧都有,一個邏輯功能,把它放在哪層最有效我們都可以實現。如果只有全棧中的一段,就很難做類似創新。 二、沒有根的商業繁榮都是暫時的 《晚點》:鴻蒙被廣泛關注是華為上了實體清單的2019年,但你們內部2016年就立項了,誰最先提出要做操作系統的? 王成錄:主要是我推動的。如果再往前三到五年,2012年我在華為中央軟件院時,就有做操作系統的想法。當時是從技術角度去推動的,因為做軟件技術如果沒有系統平臺,會非常零碎,技術扎不下去,很難做出優勢。 《晚點》:2012年就有想法,為什么到2016年才立項? 王成錄:華為有一個軟件決策委員會,由各產品線的軟件研發主管組成,會一起商量這個事。從業務角度講,當時(2012年)華為主要做電信設備,大家沒有很強的生態訴求。但從技術角度講,大家認為有價值,所以我們定義了軟件基礎設施1.0,把操作系統、數據庫放到整個架構里,供各產品來用。2014年之后,消費者業務增長非常快,有很多生態的事,想躲都躲不開,所以很自然地想到,一定要做自己的系統。 《晚點》:鴻蒙立項,你是推動者,那么誰是拍板者? 王成錄:正式立項是在2016年5月,在軟件部內部立項,這一點非常感謝華為的研發機制。華為研發分三段:一段是2012實驗室,它看未來五到十年的技術方向和趨勢;各產品線的研發部有兩段,一段是產品線研究部,關注一到三年的技術趨勢和技術點;另一段是產品開發部,聚焦未來一年的研發交付。軟件部的研究部當時大概140人,決策權在軟件部,我們先立項研發了操作系統原型,到2017年5月,1.0版本就出來了。 我們消費者業務部每年有兩次務虛會,消費者EMT(核心管理團隊)參加,這是很好的機制,大家開腦洞,聚焦一些核心議題,務虛會一般不討論當下的具體問題。 在2017年年中的務虛會上,我報的議題就是開發一個多設備之間協同的分布式IoT操作系統,并分享了當時開發的1.0階段成果。 《晚點》:當時余承東(華為消費者業務CEO)對這個事情怎么看? 王成錄:余總認為這個技術方向很好,但實現難度太大,特別是軟總線的挑戰太大了。計算機體系結構中有總線(用于連接各個部件),總線的物理承載是導線的硬連接,軟總線的目的就是用無線承載的方式,實現硬連接一樣的可靠性、穩定性和低時延。 《晚點》:他最關心的,應該是讓華為手機成為中國手機市場毫無爭議的第一吧? 王成錄:對,不僅是中國市場絕對第一,余總的目標是全球第一。但我覺得第一內涵可能不大一樣,真正的第一指的是第一掌握在自己手里,想快就快,想慢就慢,但我們做不到。就比如今天華為的手機,雖然我們在中國市場最高份額曾經超過了50%,但在美國制裁下,市場份額快速下滑,說明我們還不是中國市場上真正的第一。 《晚點》:當時有跟余總或務虛會其他人討論過中美關系可能帶來的影響嗎? 王成錄:討論過,但沒有人想到會嚴重到這個地步,最沒想到的是軟件不讓用,Google服務不讓用。 《晚點》:務虛會雖然沒有達成共識,但項目還在繼續? 王成錄:對。這是華為研發機制的一個優勢。看到1.0版本后,我判斷這個系統很有潛力,就在部門內繼續立項做2.0,軟件研究部的項目決策權在我們團隊手里。 《晚點》:出現轉折是什么時候? 王成錄:2018年初,任總想仔細了解下消費者BG各部門都做了啥,他老人家很擔心,我們增長太快了,會不會有很大風險或問題。他帶著助理逐個聽各部門的業務匯報。軟件的匯報在北京研究所,用了一上午,我利用這個機會把操作系統的想法匯報給任總,他非常認可,這下我就有底了。 《晚點》:這個匯報準備了多久? 王成錄:一周。 《晚點》:前一晚在想什么? 王成錄:前一晚在想怎么用比較通俗的語言讓任總能聽懂。軟件看不見摸不著,很抽象,如果講不好,就達不到匯報的目的。所以想了很多辦法,比如打各種比方、舉類似例子等。 《晚點》:怎么跟任總說的? 王成錄:我說華為將來要想把產業做到上千億美金規模,單打獨斗壓力太大,能不能讓伙伴跟我們一起做?華為消費者業務的規模越大,風險就越大,經不起波動,如果一百億人民幣的生意,波動50%對華為影響不大,但一千億美金的生意,下滑10%的影響就很大。生態在別人手里,太危險了。 《晚點》:任總可能會說蘋果也是單打獨斗自己做? 王成錄:我覺得他老人家骨子里就是很開放的。 《晚點》:你知道他能聽進去。 王成錄:對。我說,任總,將來能不能把咱們的系統裝載到各種設備上。他說好啊,鼓勵你們裝到車里,裝到電視里。 《晚點》:所以跟任總說,應該讓更多合作伙伴參與這件事情,比跟他說,中美關系以后會讓用其他系統不安全,更能打動他? 王成錄:我覺得是的吧。沒有任何人能夠判斷未來中美關系會怎樣。但從業務和技術角度來講,如果你不掌握核心的東西,就沒有主動權,往哪個方向走都決定不了。 《晚點》:任總的認可意味著什么? 王成錄:我覺得我們有機會去打造華為消費者業務未來二十年的底座。沒有根的商業繁榮都是暫時的。華為算是中國很好的高科技公司了,但被美國制裁仍然受到這么大影響,還是因為在根上扎得不夠深。 《晚點》:具體到資源、人力的投入上有什么變化? 王成錄:鴻蒙不再僅是軟件部內部的技術項目,2018年5月,鴻蒙獲得華為CBG(消費者事業部)投資評審委員會的投資,成為CBG正式項目,離商用又近了一步。 三、僅憑一家公司可以做技術,但不太可能做成生態 《晚點》:百度、阿里都做過操作系統,為什么很難做成? 王成錄:做一個操作系統,一定要跟產業的發展節奏匹配上。如果產業在高速增長期,要做一個新系統不太可能成功。換句話說,只有在產業升級轉型時,做操作系統才有成功的基礎。 《晚點》:2016年鴻蒙立項時,你看到了什么轉型升級的機會? 王成錄:當時整個智能手機產業在高速發展。決定做系統,是基于華為自己對智能手機業務未來發展的判斷——智能手機總有一天會市場飽和。當時華為智能手機業務正處于發展快車道,目標是三年后年銷售收入達到1000億美金,五年超1500億美金,但整個市場總量也就8000億美金左右。 市場一旦飽和發展就會降速、停滯不前甚至萎縮,競爭會非常慘烈。業務和隊伍都會受到非常大的壓力,所以我們就想,如果手機業務到了天花板,下一步該怎么做。 《晚點》:所以,產業在上一個頂點時,適合下一時代的新系統切入。 王成錄:對。如果產業不發生轉折和升級,新系統不會有機會。2016年我們決定做鴻蒙系統,不是再做一個Android或iOS。 一個操作系統有沒有成功的可能,就要看這個系統能否給產業鏈各參與者帶來潛在的巨大價值。再做一個一樣的東西,消費者的使用體驗沒有變化,可能就不會買單,這樣開發者也沒有動力開發應用,生態就發展不起來。 《晚點》:做得不一樣更容易,還是做得更好更容易? 王成錄:從技術角度講都不難。把握時機很重要,鴻蒙的時機還是挺好的。 《晚點》:技術角度都不難,鴻蒙2019年剛發布時,有人質疑它是“PPT”。 王成錄:一件事大家不理解太正常不過了,尤其是做操作系統這么復雜和挑戰的事。 《晚點》:去年9月,你們發布了鴻蒙2.0,并初步開源,并在同年12月推出了手機開發者Beta版本,但置疑也升級了,比如評價它是Android翻版。 王成錄:我覺得挺好,說明大家至少關注了。其實大家質疑鴻蒙是不是Android換個殼,這說明中國科技界對軟件開源的理解不夠一致。 并不是所有Android代碼都是Google開發的,絕大部分代碼來自開源社區。鴻蒙也會吸收社區的優秀技術和代碼,用了AOSP(Android開源項目)的開源代碼,就判斷鴻蒙是Android換了皮,說明這類吐槽者沒有太準確理解什么是開源。今年10月,鴻蒙第三階段的開源代碼會上線,來自AOSP社區的、由Google貢獻的代碼幾乎沒有了。 《晚點》:你剛剛說,好東西可以拿來,為什么又不用了? 王成錄:它的技術架構設計很好,但單點技術或組件不一定都是最好的。軟件架構是一個整體框架,這里面的某些組件,可能Google做的還不如其他公司。 《晚點》:為什么會這樣? 王成錄:那太正常了,每個領域都是術業有專攻,比如操作系統和數據庫就差得遠了去了。所以Google再強,不可能面面俱到,它最偉大的地方是設計了一個非常好的架構。 《晚點》:你會怎么看一個操作系統架構的好與不好? 王成錄:應對變化的能力。因為軟件的特征就是總在變,架構的核心就是如何快速應對變化。 《晚點》:如何實現呢? 王成錄:軟件架構,實際就是產品功能邏輯的技術實現。比如一部智能手機,開機后,先是系統檢測各器件與模組,然后加載整個軟件系統,直到啟動完成,這個過程就是產品功能邏輯的一個實例。基于產品功能邏輯來確定系統整體實現框架,并定義和劃分各模塊的功能,這就是軟件架構。 架構要快速應對變化,需要把各模塊的功能定義清楚,并讓各模塊在邏輯上低耦合,也就是減少模塊之間的相關性。這樣,當要做新功能、系統優化和bug修復時,才能保證相應修改的影響范圍小,保持架構整體上的穩定性。這樣的系統,應對變化的能力自然強。 《晚點》:Google這個做得不錯? 王成錄:對。這一點我覺得歐美比咱們要強得多,在很多單點技術上中國一點都不差,但是我們在架構和系統能力上有較大差距。 《晚點》:架構上不如歐美是因為人才問題? 王成錄:人才、環境、包括教育特點。軟件特別需要能系統性思考的人,軟件非常怕零碎。它不像硬件,比如這個瓶子(舉起手中礦泉水瓶),瓶蓋和瓶身可以分開,但是軟件幾乎沒有一個功能只跟一個模塊有關系。比如智能手機的一個轉場動效,可能與從應用層到系統底層的驅動都相關。軟件系統某一環節出了問題,可能會影響全局。 《晚點》:其實從技術架構上來說,“微內核”架構的鴻蒙可能更像蘋果,蘋果的多設備之間,也是不通過app就可以連接,你們和蘋果的系統有什么不同?(Android架構是宏內核,蘋果系統包含微內核架構。微內核可以適應多種設備,通過系統直接連通,不需要用app整合,靈活性好、安全性更高;宏內核的優點是效率更高、性能更好。) 王成錄:我非常高興的就是鴻蒙的目標和實現方案,與蘋果去年WWDC發布會時定義的方向幾乎一樣,都是多設備在底層的融合互聯。這更堅定了我們的信心。因為你走的方向有更多人走,我們就更可能成功。我們和蘋果最大的不一樣是,蘋果是封閉的,鴻蒙則會開放地做,與所有可能的伙伴一起,把鴻蒙生態做成功。相當于說我們又有蘋果的優勢,又有華為的優勢。 《晚點》:很多人還是不太相信,中國能做出一個匹敵Android或iOS的操作系統。 王成錄:做操作系統,挑戰不在于技術,而在生態。僅憑一家公司可以做技術,但不太可能把生態做成,這是大家不相信的原因。 《晚點》:除華為自己的手機之外,你們在與別的手機廠商合作嗎? 王成錄:鴻蒙是開放的,如果別的手機廠商想用,我們會支持。 《晚點》:小米有位高管曾發微博說,如果華為的鴻蒙和芯片業務獨立出來,他們當然愿意用,你們有想過在組織架構或運營上做一些更大的調整嗎? 王成錄:這個問題應該是老板考慮的。 《晚點》:在IoT領域,現在有不同路線。比如有的廠家是先做了很多終端設備,然后做連接,而且它有一個自己的生態。 王成錄:工程領域永遠不會只有一條路,這是選擇問題。華為不會做一個臨時方案,而是要有通用性和擴展性的方案。 從應用層打通也可以實現多設備之間互動。但app想在手機和電視等不同設備之間流轉,就要做針對性的適配修改。未來不管是手機升級,還是電視機升級或是app版本升級,都可能導致app在手機和電視之間流轉不起來。 應用層打通這條路走下去的代價會越來越高,不具備通用性和擴展性。鴻蒙則是在底層實現硬件模組的融合,上層app原來的業務邏輯幾乎不需要修改,就可以實現多設備間的流轉。 《晚點》:現在消費者還沒有感覺到有很大差別。 王成錄:這是因為消費者目前很少有機會體驗到,搭載鴻蒙的設備還不夠多。 《晚點》:目前鴻蒙整體生態建設情況怎樣?不足和進展是什么? 王成錄:一方面,現在生態的量還不夠多,不夠大。Android有約2000萬開發者,iOS有2400萬開發者,鴻蒙生態的開發者數量還差很多。 另一方面,硬件和應用廠家對鴻蒙非常認可。硬件伙伴方面,幾乎所有家電企業都來溝通了,大多已經開始落實合作。美的從接觸到決策全部硬件使用鴻蒙系統只花了2個多月的時間。 軟件伙伴方面,我們選擇了中國應用市場下載使用排名前200的廠家,一個個去溝通,現在已確定做方案的有70%。 今年搭載鴻蒙的設備至少3億臺,消費者很快就會感受到鴻蒙帶來的體驗升級。 《晚點》:剩下的30%在顧慮什么? 王成錄:第一,有可能跟他現有的商業有沖突,比如說有人擔心,他開發了基于鴻蒙的應用,是不是原來的app就沒人用了,流量就丟了?還有,你做的東西是不是像你說得這么好。 《晚點》:開發精力的投入是否也是一大顧慮?之前我們看到的鴻蒙版京東直播投屏,據說一人開發一天就做好了,但那是一個特性改造,如果要做一個比較大的、完整的鴻蒙版app需要多長時間? 王成錄:實際上,我認為app這種服務承載方式到天花板了。我們用的app,哪怕是最高頻的app,可能連它10%的功能都沒用到。現在app的做法是大一統,什么都往里放,實際對消費者是負擔,找半天找不到要用的功能。 所以我們堅定認為,將來的應用是積木式、樂高式的,比如一個小硬件,輸入輸出只有一個麥克風,就沒有必要把視頻相關的服務放進來,只運行音頻服務就夠了。我對這一套編程框架非常有信心。 《晚點》:對開發者和消費者來說,接受app之后的這種新形態容易嗎? 王成錄:對開發者,這個必須要非常簡單。我們的目標是做過一年Java開發的人,學上一兩天就可以做很好的應用。 消費者接受起來會很快。比如昨天我們剛做出一個demo,把手機往Pad旁邊一放,就能識別設備的相互位置,我在手機屏幕上只要這么一劃,(界面)就到Pad里來了。如果說我想講膠片,我就可以把邊上的解釋部分留在手機,膠片部分挪到Pad上,消費者可以自己隨意拖一塊內容放到不同設備上去。 這種體驗完全不是今天的智能手機app能比的。相當于將來消費者可以自行組裝搭載鴻蒙的多種硬件,形成自己的超級終端。 《晚點》:未來IoT也會像今天的手機一樣,形成兩大操作系統嗎? 王成錄:我覺得是。 《晚點》:中國一套、美國一套,還是開放一套、封閉一套? 王成錄:不管開放、封閉,我認為任何一個體系里,可能都是兩個系統剛剛好吧。 《晚點》:為什么兩個就夠了? 王成錄:互相良性競爭,推動不斷進步。一個缺少競爭,前進動力不足;三個對開發者來講意味著成本增加。 《晚點》:有一家是鴻蒙? 王成錄:對。 《晚點》:另一家是誰? 王成錄:應該是蘋果吧。蘋果這家公司很偉大,值得尊敬,非常有技術追求和戰略定力,比如在廣告變現上,蘋果很克制。 《晚點》:你在你們事業部是一個相對樂觀的人嗎? 王成錄:我挺樂觀的。因為我對鴻蒙非常有信心,它不僅僅對華為有價值,它對中國整個移動互聯網產業、相關產業都有巨大價值,而且是質變的價值。鴻蒙不是那種延長線上的創新,它很有可能改變移動互聯網走向。 《晚點》:你認為鴻蒙未來有可能成為兩大IoT操作系統,信心來源是? 王成錄:主要有兩點,一是鴻蒙本身的巨大潛力和價值。鴻蒙有3個核心特征:一套系統能彈性部署在所有IoT設備上、設備間融為一體以及應用一次開發多端部署。這將給消費者的體驗帶來質的提升,給IoT硬件廠家及應用開發者帶來巨大創新空間,它會解決IoT生態參與者原動力的問題,這點是基礎前提。 第二是華為的技術實力。華為技術儲備的廣度和深度都是領先的。舉個例子,公司曾經很擔心Google中斷與我們的合作后,終端軟件會不會因此喪失競爭力,會不會連Google的安全補丁我們都可能打不了了。 但2020年跑下來,在我們已與Google中斷聯系的情況下,新發布的EMUI10.1和EMUI11.0的NPS(消費者凈推薦值,衡量消費者滿意度的指標)超過80分,是EMUI歷史上的最高點。雖然我們無法在開源之前獲得Google的補丁通知,但過去一年多,華為仍是Android陣營里安全補丁升級最快的廠家。這里面的核心技術是華為的“全棧補丁”技術,就是我只換其中一小塊就行了,現在沒有任何一個智能手機廠家有這個技術,連蘋果都沒有,只有我們有。 《晚點》:為什么只有華為有這個技術? 王成錄:這個技術是我從核心網(屬于華為運營商業務)產品線帶過來的。補丁的好處,就是它很小,在設備運行過程中就可以把它打上去,不需要中斷業務,方便快捷。我們當時為什么做補丁?是因為核心網的產品中有媒體網關這個網元,它是交換機的媒體面設備,升級比較頻繁。當時我們在全球有3萬6千多個媒體網關局點,如果每次升級更新都用全量版本,技術服務成本會非常高,因為每次都需要人到現場實施升級。所以當時我們就下定決心,必須實現遠程打補丁,人不用去現場。我們2009年開始做這個項目,2010年底就實現了遠程打補丁的目標。 同理,智能手機原來的升級更新,幾乎全部是全量版本,體積大、占用資源多,下載費時。所以我們很自然地想到了補丁技術,從2015年開始立項研發,一年多后,終端業務上也實現了全棧補丁技術。 《晚點》:所以對Android、iOS來說,你們這是跨界打擊,是嗎?把運營商業務的技術積累用到終端上。 王成錄:對,我們現在在手機上打的補丁已有數十億次。分享一個我在終端遇到的例子,當時有一個應用廠商,他們有一種模式,你的手機如果想跑我的應用跑好一點,你得先給我錢,我給你做定制版。當時我們沒要定制版,因為我們已經把GPUTurbo做出來了,跑這些應用非常穩定。結果我們手機發布當天,這家廠商就升級了版本,只在華為的手機上會隨機花屏。當晚9點多,輿情一下子就來了,我們從9點開始定位問題,到凌晨1點就做出了補丁,凌晨2點半之前全網打完,第二天輿情一下就沒了。 四、有普世價值的東西才有持久生命力 《晚點》:關于鴻蒙業務,目前你向上和誰討論比較多? 王成錄:小徐總(華為輪值董事長徐直軍)、余總(余承東),我和老板(任正非)最近這一年溝通也很多。 《晚點》:他們關注的問題有何不同? 王成錄:老板關注成熟度,他希望鴻蒙能大規模使用,給中國移動互聯網及相關產業做出貢獻。余總考慮的是對現有商業的貢獻。小徐總可能除了商業貢獻以外,還希望華為利用這個機會轉型,把相應的文化、氛圍營造出來。 《晚點》:任正非在2020年11月華為一個內部會上提到,華為是一家傳統的硬件先進公司,現在要轉型為軟件先進公司,但很困難。如何在硬件基因的公司里,營造軟件文化、氛圍? 王成錄:所謂軟件文化是軟件的特征決定的。軟件看不見、摸不著,很抽象,最難的是大家有共同語言。需要做軟件的人用通俗易懂的方式把軟件講清楚。軟件人的邏輯抽象能力要強,溝通能力要強,才能持續布道,逐步統一團隊和公司內的語言和認知。 《晚點》:你說的共同認知的范圍是整個公司? 王成錄:是的。與軟件團隊合作的團隊,必須在統一認知下工作。比如說要不要做編譯器?編譯器的價值在哪?這些共同認知沒有,編譯器是做不下去的。即使是現在,我們的方舟編譯器仍然會受到質疑。包括有時余總(余承東)也會反復,問你們編譯器做哪兒去了?是不是就是提升了性能? 《晚點》:為什么這幾年大家的認知還沒有對齊? 王成錄:軟件太抽象了。再加上業務和競爭環境時刻在變,導致軟件的內涵和外延也時刻在變,要持續對齊統一,這會是常態。 《晚點》:是不是和華為的中堅力量和領導層里,本身做軟件的人相對少有關? 王成錄:對的。我估計公司層面20%不到,董事會成員幾乎都是硬件出身。華為的傳統優勢是硬件,如果這次轉型能夠成功,我們軟件和硬件都很厲害,那華為就有可能成為一家偉大的公司。 《晚點》:現在華為消費者業務在軟件方面如何做決策? 王成錄:大部分授權給我了,關鍵點給小徐總、余總匯報,達成一致就干了。 《晚點》:人才招募情況怎樣? 王成錄:90%以上是應屆生。 《晚點》:社招為什么很少?中國計算機領域的人才其實挺多的。 王成錄:中國眾多的軟件人員都被吸引去做上層應用了,系統人才比較缺乏。沒有大型的系統匯聚大家的力量,技術扎不深,很可惜。 我們2009年在開始做編譯器,那時在國內找不到人,因為中國沒有任何一所學校培養這樣的人,所以我們當時就在美研所招了將近20名華人。后來我到了中軟以后,才正式向公司要申請了50多人的編譯器研發預算。 那會兒我們也開始跟中科院計算所合作,培養這方面的學生,畢業就可以來我們這邊。經過十多年的持續積累,華為現在有將近500人的編譯器隊伍。 《晚點》:這些人也是后來EMUI的開發主力? 王成錄:很重要的隊伍。 《晚點》:這是你們的一個優勢。 王成錄:是的。這個優勢太關鍵了。 《晚點》:他們沒有被其他公司挖走? 王成錄:沒有,因為他們在國內找不到其他工作,國內幾乎沒有企業做編譯器研發。我覺得這是中國計算機產業一個挺悲哀的事,從業人員超過許多國家的人口總數,但沒有像樣的計算機相關核心系統在中國手里,所以很多產業看著繁榮,其實都處在價值鏈的最底端。以編譯器為例,如果真到極端情況,美國不讓我們用了,中國軟件行業就立刻停擺了。 《晚點》:現在其他廠商都用的是國外的編譯器? 王成錄:對,絕大部分是GCC和LLVM,這兩個最多。我在中軟工作的那兩年,說實話對后續消費者這邊工作的開展貢獻很大。也是在中軟的時候,我們開始大規模參與開源社區。現在想想,都是非常寶貴的經歷和經驗積累。 《晚點》:當時看到了什么? 王成錄:那時我們基本上就是個“菜鳥”。我們的溝通能力和技術判斷力都差得遠了。因為社區是完全自由化的,完全憑個人影響力來獲得地位。比如咱們一起做一個項目,大家可能從來都沒見過,都是遠程溝通,平等陳述方案,最后投票選出最終結果。我們的人加入社區以后,視野也打開了,原來軟件還可以這樣做。 《晚點》:過去雷軍接受采訪,他會說中國軟件多么牛。 王成錄:他說的應該是應用層,應用層是很繁榮。不過計算機科技領域或工程領域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在芯片、編程語言、數據庫、編譯器、操作系統和應用等各個領域都均衡發展才能枝繁葉茂。歐美在這些領域的發展相對均衡,有充足的人才儲備,而我們中國只在應用層很繁榮。比如編程語言,中國目前還沒有自主的編程語言,所以導致我們想做相關領域,比如編譯器時,連人都找不到。 我問一個不是很禮貌的問題,你說咱們中國應用軟件這么繁榮,給中國未來持續發展沉淀了啥核心基礎和能力? 《晚點》:拿微信來說,這類應用創新是一個集大成的產品,帶動了整個生態,比如微信支付和支付寶讓中國提前進入了無現金社會。 王成錄:微信作為一個溝通工具,當然帶來很大便利,支付是一個偉大的創新。但我覺得中國有些應用,弊端要遠遠大于帶來的貢獻,比如短視頻應用、游戲。在鴻蒙生態里,我絕不會做這些。 《晚點》:但是鴻蒙肯定是要搭載各種各樣應用的,你說的不做指的是? 王成錄:首先,我這個團隊絕不會進入游戲領域。 《晚點》:但你們的合作伙伴在鴻蒙上面做什么,其實你也管不了,比如鴻蒙版抖音,它可能會帶動一定裝機量,對你們有好處。 王成錄:不會,鴻蒙對生態的管理,咱們就是一定要事先談好,你哪些應用能上,哪些應用不能上。鴻蒙的應用上架和審核會很嚴格,確保系統的清潔和純凈,不會讓它無限制地推送各種各樣的東西,不可能的。 《晚點》:其實你要建立的操作系統體現了你的世界觀? 王成錄:是的吧。我希望鴻蒙系統能給產業界帶來有序、純凈的IoT生態,這樣產業才會健康長久。 《晚點》:你想創造真能讓社會前進的東西,否則你就認為那些東西其實—— 王成錄:沒有長久生命力。 《晚點》:這種意愿和渴望從何而來? 王成錄:是價值觀。我挺感謝華為的,至少華為這家公司的存在改變了中國很多基礎性的東西,例如制造業的進步,手機折疊屏,就是因為華為往這方面牽引才讓京東方有能力把它做出來。目前全球做柔性屏最好的就是京東方,這就是給制造業帶來的價值。這不但對華為有價值,對整個中國制造業提升都有價值。 非常希望這次在特殊歷史時期,我們有機會通過做操作系統,把相關的芯片、編程語言、數據庫、編譯器等技術和人才儲備起來,這對未來咱們整個中國基礎軟件的發展以及各行各業的發展都非常重要。做底層的、有普世價值的東西,才會有長久的生命力。 《晚點》:有什么軟件領域外的作品、事件或人物對你有很大影響? 王成錄:我特別喜歡天文,所以霍金的書我看過好多,它們對我最大的貢獻是系統性思考。我想問題不會單點想,抽象要強一點,因為軟件相關的技術太多了,在開源社區里面每年有200萬個項目,同類項目就有幾十萬個。你選哪個?哪個會是未來方向?這一點非常難。 另外一個就是運動,跑步、打球。我自己的目標是每年跑1000公里,讀20本書,堅持了十多年了。 《晚點》:每年20本,量很大,有什么非常印象深刻的書? 王成錄:JohnHennessy和DavidPatterson寫的《計算機體系結構》去年出到了第五版,這五版我一直在追。我還有一本David給我的簽名版。我覺得這個過程挺好的,我其實不是學計算機的。 我學的是金屬材料,本來想做博士后,機緣巧合參加了華為招聘,來了后被分配到無線產品線做研發。 當時無線產品線總監說產品問題多,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不是學通信的人把產品做差了。我特別不服氣,開始惡補通信知識。一年以后,我成了我們團隊對無線全系統最懂的那個人。我很快就開始帶隊伍,管的業務范圍越來越大,就一直留下來了。 我本身不是學計算機的,但卻管終端軟件,本身就挺特別的,這是華為包容性的最好體現。 從另一個角度來講也挺好的,我沒有計算機體系結構約定俗成的約束,反而思路更不受限制。比如軟總線思路,可能計算機科班出身的人,會自己否決掉這個想法。 《晚點》:作為鴻蒙負責人,你最擔心什么事? 王成錄:如何與合作伙伴建立互信。生態成功的基礎是伙伴間一定要互相信任,這是我唯一擔心的。 《晚點》:今年給自己定的最重要目標是什么? 王成錄:讓鴻蒙生態的市場份額達到16%,生態繁榮的分水嶺這道坎,一定要跨過去。 《晚點》:如果今年達不到怎么辦? 王成錄:那明年也必須要達到,否則我們給公司擋子彈都擋不了了。 (文|賀乾明程曼祺編輯|程曼祺宋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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